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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国旧韵·墨雨


BY 西湖苦茶

*高一黑历史。

“臣闻褒忠宠贤……故军祭酒郭嘉,忠良渊淑,体通性达。每有大议,发言盈庭,执中处理,动无遗策……方将表显,短命早终。上为朝廷悼惜良臣,下自毒恨丧失奇佐。宜追增嘉封……”

正在审阅各地呈上的奏表的荀彧没有料到,柳城一役大捷,尚书台最先收到的,不是如何如何令人欣喜若狂的战报,而是一张奏表,干干脆脆,无有一句多余的话,为一位已故去的臣子追封。带了折痕的帛书,轻轻薄薄摊在掌心,却似有千斤的分量,沉甸甸压在心头。

回想起自己与他相处的那一幕幕,在颍川,在荀府,在军营……无论是子夜月下共论天下大势,还是朝堂之上睥睨乱世英雄,常常是一盏香茗,斗室净土。两人对坐,哪怕一语不说,就这么坐着,看那一弯新月升上柳梢头,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不言之中。

荀彧不由忆及当日,仍是弱冠的自己在酒肆遇见的少年。眼如点漆,眉间有着淡淡的狷狂。

他淡笑着,有节奏地举箸轻击碗沿:“颍川荀文若,也不过是一个无知纨绔,哈——”

本来荀彧从不理会他人对自己的评论,但就是那一声犹带少年独有的清亮嗓音的哧笑,引得荀彧鬼使神差般上前与少年攀谈起来。

后来,二人相谈甚欢。至深夜,方散。

后来,将彼此引为一生挚友。

只是,这原本平静的一切,不知从何时起,却被这乱世的战火搅乱了。

那是从何时开始的?大约是志才死后,将他举荐给曹公时,或是他献计决沂泗之水围困吕布时,抑或……他们之间,从未有过什么隔阂。

“大人,您要回去了吗?”一旁年轻的文书略带惊奇地问,荀彧这才发现自己已径自立起了身子。

也罢,今日,便允他歇息一天罢。“忽然觉得身体不适,想先行回府歇息。这公文……请暂交予元常代仆处理。”

将奏表置于案上,荀彧缓步走出尚书台。

那文书追上去,似是要询问些什么,却被一个低沉的嗓音喊住:“莫要打扰令君,且让他好好休息一日。”钟繇立于案前,玄色衣袍下掩藏的手指轻轻执起那张奏表,“郭祭酒随司空大人征战数年,屡出奇策,劳苦功高。今不幸短命早夭,司空大人亲为其追增封邑。此是急件,请连同捷报一同送交圣上过目罢。”

“诺。尚书仆射大人。”文书上前恭敬地接过奏表,做一揖后朝门外走去。

*

走在许都的街道上,荀彧有一瞬间的茫然。

“曾听闻颍川荀文若乃王佐之才,今日一见,却是名不副实哪!”

“若真如此,文若兄又岂会看不出天下将乱?”

荀彧停下脚步,眼前是一家不甚起眼的酒肆,掩抑在九曲深巷之中,仿佛未曾受过乱世战火的洗礼。

下意识瞟了眼招牌,似乎是……郭嘉初至许都时常邀自己来的那家。

屋内有些昏暗。身着粗布短衫的老板上前招呼,竟仍记得他是数年前的常客。

这间酒肆,荀彧与郭嘉来过数次。因为这里,像极了二人初次见面的地方。

“文若兄之才,若是清平治世自可流芳百世。只是……”

活了将近二十年,荀彧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,初见面即不分青红皂白损人一通。明明满口狂言,却又让他……心悦诚服。

“文若兄高见,当浮一大白!”

荀彧嘴角挑起一抹微不可察的苦笑:很难想象他还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呐。

老板将荀彧引至窗旁坐下,又端上一壶竹叶青,杯盘袍袖间弥散出淡淡酒香。老板呵呵地笑着:“难为令君大人还记挂着我们小店。记得早七八年前大人还总和祭酒大人同来,怎么这许多年……倒不见二位一起了呢?”

是了,荀彧呆呆抿下一口酒。他与郭嘉决裂,已有七八年了吧?

*

建安三年冬,司空曹操于下邳大败吕布,得胜归来。时荀彧留守后方,主管粮草供给。

“此役,孤能得胜,全仰仗公达、奉孝决沂、泗之水攻城之计啊!”班师回朝后,曹操在司空府设宴,犒赏一干文臣武将,曾这么对荀彧感慨道。

“以水攻城,城中百姓何如?”荀彧惊问道。

“虽有死伤,倒是不足挂齿。”曹操不甚在意的答道,正巧夏侯氏兄弟等人前来劝酒,便将闲谈丢到了脑后。

“决沂泗之水以攻城……竟是奉孝的主意么?”荀彧喃喃,声音却很快被喧闹的宴会所湮没。

“后方有文若兄镇守,定是高枕无忧!”

“此次讨伐吕布回朝后,不知文若兄可愿再陪嘉来此共饮?”

荀彧记得,出征前,郭嘉似是这么对他说过。

宴会结束后,荀彧独自静坐在自家书房内,望着窗棂间透进的清冷月光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“禀大人,有客来访。”门外响起了轻叩声,荀彧的贴身小僮轻声通报道。

“何人?”门内依旧是如月色一般清冷的嗓音,不带一丝起伏。

“司空祭酒……郭嘉大人。”

“请。”

“诺。”

郭嘉由小僮引进书房时,看到的便是背身立于案前的荀彧。

“文若兄忘了出征前的约定,倒叫小弟好生伤心呐。这不,特特带了上好的竹叶青,前来叨扰文若兄喽——”郭嘉笑着,晃了晃手中的酒坛。

荀彧并未答话,也未回身看郭嘉一眼。

“奉孝,决沂泗之水以攻城,是你和公达的主意么?”良久,他道。

郭嘉并未接话,窗外的月色被乌云掩盖,斗室之间笼罩着沉默。

而这,也便是默认了。

“那……经此一役,下邳百姓……死伤几人?”

“约有万余。”

“因两军久持不下,汝二人主张急攻,便可……不顾百姓了么!?”荀彧平淡的声音徒然拔高,抬手向桌案一扫——

“砰——”一方石砚应声而落,正打在郭嘉手中的酒坛上。只听又一声脆响,酒坛瞬间四分五裂。石砚中的残墨混入竹叶青中,淋漓着溅在郭嘉淡青色的袍袖上,晕开大片墨色的水痕。

郭嘉被这冲力带了个趔趄,手腕被四散飞开的酒坛残片划开数道血口,他却恍若未觉,只垂下头,一语不发的清理这一片狼藉。

荀彧掩在白衣下的手指微微一颤,似是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。却是——覆水难收!

当日的酒……终究也没有喝成。

*

荀彧再饮一口酒,微笑答道:“近年战事频发,倒是疏忽了。只是多年不来,老板的酒还是和以前那样清冽醉人,一品难忘呐!”

“令君大人是有几年没来了。不过祭酒大人近几年倒是常来小店坐坐。”老板微笑答道,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门,“对了,半年前祭酒大人嘱咐小的为他留一坛上好竹叶青,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取。不如由令君大人代祭酒大人捎一趟吧?”

语毕,老板进了里屋。不消片刻,便端出一半尺余高的小坛,双手捧至荀彧面前。

荀彧默默接过,一语不发的看着那酒坛。

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从此,你我二人……便一刀两断罢!”

“在下迂腐,当不起郭祭酒盛情。这酒……还是免了吧。”

那一日,自己似乎……说了许多伤人的话啊。

从那以后,除了在朝堂之上,两人似乎真没再说过一句话。

其实这并非荀彧的本意。只是……政见上的分歧,两人似乎已经……越走越远。远到——背道而行。

至死,他都没有原谅自己呢。荀彧想着。奉孝一定以为,自己因为不能原谅他,所以一直避而不见吧?其实,荀彧是怕郭嘉不能原谅自己,这么多年,一直没有去找过他。

然而请求原谅看似简单,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罢?

天似乎冷了些。荀彧下意识将手拢进衣袖,指尖却触到什么东西。

小心翻出来,却是随奏表一起呈上的,曹公写给自己的私信。

“郭奉孝年不满四十……欲以后事属之。何意卒尔失之,悲痛伤心……天下人相知者少,又以此痛惜,奈何!奈何! ”

天下相知者少……

曹操一贯狂放不羁的手书下,却是一行较为工整的小字。虽同出于一人之手,但想必又是另一番心境写成。

“奉孝亦有话留与文若:十年前事,文若兄……可原谅嘉?这话……再不问,怕是没有机会了罢。”

“令君大人,外头下雨了。您是不是……该回府了?”老板迟疑着问。

荀彧木木的没有任何表情,结了帐出来,却徒然感受到滴落在眉间的凉意。

“呀,下雨了呢!‘声如金撞玉,敲窗泪成痕。’文若兄觉得,是也不是?”似乎是两人初见那晚,略有醉意的郭嘉半倚在榻上,笑着这么问他。眸中星辉闪耀,竟是他从未见识过的明眸善睐。

原谅……奉孝,你可……愿原谅我?原谅我将百姓死伤迁怒于你?原谅我忘却了颍川的情谊?原谅我……这一声迟到的请求……?

荀彧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,由慢走到疾步,再到狂奔。

“砰——”靴子绊在一块凸起的青石上,荀彧一个趔趄,屈膝跪倒在地。

袖中的帛书飘出,慢慢零落于地。

雨丝洇上了绢帛的墨迹,一滴一滴,滴进小小的水洼。

是墨雨。

墨色的……雨。

 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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